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地图集，《广舆图》的绘制动机，无人知晓

作为明朝的士大夫和“心学”大师，嘉靖时期的内忧外患，不可避免地也成为罗洪先所关注的焦点。不过，不同于那些只注重文字讨论的士大夫,罗洪先幼年的一段经历使他对这些问题的感觉与众不同。

《广舆图》的绘制动机

罗洪先年幼时身体非常不好,采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后来一位医生对罗洪先说,治病的关键不在于一上来就采用医药和针灸,而在于疏通,而疏通的关键在于通过观看表现人体经脉穴位的《明堂图》了解人体的经络,然后才能对症医治。按照医生的这一方法,果然短短数月,药到病除。成年之后,罗洪先在与士大夫议论国家大事、政治军事形势的时候,逐渐了解到天下大体的形势和古今名人的一些历史事迹。

他逐渐意识到,与幼时被告知的治病的方法类似,如果不了解山川险要、交通路线,就无法判断天下大势和前人言论、行为的得失,也就无法对国家治理提出切中要害的建议。由此,他就希望能绘制出类似于表现人体脉络的《明堂图》那样的可以用来了解天下地理形势的地图,而这也是他绘制《广舆图》的动机。

图｜《明堂图》

虽然罗洪先的仕途经历并不丰富,但这种以地图作为治理国家的辅助资料的思想则贯穿于他的一生。隐居期间,他在帮助某位官员补正《九边图》时,就曾经参考了《大明一统图志》、李泽民《舆地图》、许西峪《九边小图》、吴云泉《九边志》等14种地图和资料,考订远近、区分险要、考证古今史实,其目的就在于以地图作为治理国家的辅助资料。

而且在他所作的《广舆图序》中,他再次强调在分析地图的基础上制定国家政策这样就如同医生治病时对人体脉络的掌握,由此才能切中要害。基于这种思路,他开始寻访当时已经绘制完成的那些地图,但却发现这些地图有些虽然内容很详细,但绘制得非常不准确,与实际情况差异太大,难以作为制定国家政策的参考。

图｜《九边图》

失望之余,经过三年的访求、搜索,他偶然之间发现了元代朱思本绘制的《舆地图》,认为这一使用了计里画方的地图,绘制得较为准确,可以作为凭据。因此,罗洪先在《广舆图序》中谈到,他此后花费了十数年的时间在《舆地图》的基础上进行增种,并在图后增加了说明文字。

那么,罗洪先的《广舆图》是否仅仅是对《舆地图》增补呢?显然不是对此罗洪先是过谦了。就形式而言,朱思本的《舆地图》是单幅地图,图幅纵横7尺,不便携带和浏览,因此罗洪先将地图分割为小幅地图,也就是分省图,改变了《舆地图》的形式。

图｜《舆地图》

朱思本地图的政区和疆域是元代的,而罗洪先的《广舆图》体现的则是明朝的政区和疆域,因此在内容上也与朱思本地图存在根本性的差异;而且,《广舆图》绘制时很有可能使用了当时地方志中的资料。

此外,罗洪先还针对现实需要增补了大量《舆地图》没有的专题图,如《九边图》《诸边图》《黄河图》等等。而且,《舆地图》仅仅是一幅地图,而《广舆图》除了地图之外,还附带有大量文字。因此,《广舆图》与《舆地图》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至多可能只是《舆地总图》和某些分省图的绘制参考了《舆地图》的大陆轮廓、某些河流的走向和计里画方的绘图方法。

图｜《广舆图》

《广舆图》的内容

从现存的嘉靖初刻本《广舆图)来看,全图集图幅平均约为34厘米见方共收录地图48幅,文字、表格共68页。地图集之前附有罗洪先的序言,介绍了地图集的内容构成,即仰惟大明丽天声教,无外远轶,古今可以观德,作與地总图一。内畿外邦,域民建守,小大相承,动无遗法,作两直隶十三布政司图十六。王公设险,安不忘危,中外大防,严在疆圉,作九边图十一。

山谷藏疾,时作弗靖,虺兕窜伏,功在刊涤,作洮河、松潘、虔镇、麻阳诸边图五。壶口既治,宣房载歌,沉玉负薪,群策毕效,作黄河图三。水陆萦纡,漕卒岁疲,储峙孔艰,国用攸赖,作漕河图三。四海会同,滨渤远输,仿佛往踪,用备不虞,作海运图二。四夷来王,兵革不试,治之极也,作朝鲜、朔漠、安南、西域图四。

图｜嘉靖初刻本《广舆图》之《舆地总图》局部

按照这段叙述,《广舆图》的内容主要包括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为政区图

首先是《舆地总图》,也就是全国总图1幅,每方500里,用来展示大明疆域的辽阔。需要注意的是,初刻本中《舆地总图》还没有绘制长城,黄河源则绘制为三个湖泊(两个大湖泊和星宿海)。

然后是分省图。明朝全国分为两直隶和十三省(布政司),北直隶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天津和河北;南直隶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和安徽。

十三省,即山东、山西、陕西(大致相当于今陕西省和甘肃省)、河南、浙江、福建、江西、湖广(大致相当于今湖北省和湖南省)、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和四川。每省各绘制有一张地图,其中由于陕西面积广大,所以分成两幅,因此分省图共有16张,各图皆每方百里。

图｜嘉靖初刻本《广舆图》之《南直隶舆图》

在《舆地总图》之后罗列了全国府、州、县和都司卫所的数量以及户口、税收,等等。在各省图之后,分别罗列了所属府、州、县和都司卫所的数量以及户口、税收等材料,并以表格的形式列出府、州、县的建置沿革等级和与上级治所的距离等资料。

总体来看,这一部分是士大夫谈论古今得失时,分析天下大势,了解府、州、县和山脉的位置以及河流走向的基本材料。

图｜《广舆图》

第二部分是边防图,其中包括“九边图”和“诸边图”两类。

九边图”用图文的形式分段对明朝北方沿线进行了描述和介绍。首先是《九边总图》1幅(每方五百里),图前附有《九边舆图总论》,图后附有《九边总论叙》。此后为《辽东边图》、《蓟州边图》(2幅)、《内三关边图》、《宣府边图》、《大同外三关边图》、《榆林边图》、《宁夏固兰边图》、《庄宁凉永边图》、《甘肃山丹边图》,其中除《蓟州边图》为每方四十里外,其余各图皆每方百里,共有图11幅。每幅图之后都详细记述了各边的军事建置,并用表格的形式罗列了各卫所关堡的基本情况,最后还有《总论》,分析了各边的形势要害和防御措施。“九边图”及其所附的文字材料,显然针对的是当时日益严峻的边境形势。

除“九边图”之外,《广舆图》中还包括了5幅“诸边图”,即《洮河边图》《松潘边图》《建昌图》《麻阳图》《虔镇图》,各图皆每方百里。每幅图后附有对行政、军事建置的描述,并用表格的形式介绍了各卫所关寨堡的基本情况,还有罗洪先撰写的“按语”。

图｜《九边总图》局部

第三部分为黄河图、海运图和漕运图。

首先是《黄河图》(3幅),图后附有《古今治河要略》,引述了汉代以来一些或在治理黄河上颇有成绩,或提出过重要见解的大臣的言论。

其次为《海运图》(2幅),图后附有《海运建置》,记述了元朝和明初海运的情况,还有与地图相呼应的“海道”一节,详细记述了4条海道路程,即从福建布政司水波门船厂到靖海卫、刘家港到牛庄、直沽到刘家港和辽河口至刘家港的海道,最后还附有“占验”,分九项记录了海上观测气象的口诀,各图皆每方百里。

最后是《漕运图》(3幅),图后附有《漕运建置》,叙述了当时与漕运有关的官员、机构以及各自所辖的民户和负责运输粮食的数量。显然这些图文材料针对的是当时严重的河患以及由此引发的漕运和海运之争。

图｜《广舆图》中的浙江图局部

第四部分为邻国和周边地图。

包括《东南海夷总图》和《西南海夷总图》(两图陆上每方四百里海上则没有画方)、《朝鲜图》(每方百里)、《安南图》(每方百里)《西域图》(每方五百里)、《朔漠图》(每方二百里,2幅),共7幅。

在《朝鲜图》和《安南图》后附有对两国历史和所属行政建置的介绍,《安南图》之后还详细记述了其与中国往来的具体路线。需要注意的是在罗洪先的《广舆图序》中没有提到《东南海夷总图》和《西南海夷总图》,而《朔漠图》则扩展为2幅,因此初刻本中地图的总数(48幅)与罗洪先所作序言中罗列的图幅(45幅)相比多了三幅。

图｜《东南海夷总图》

此外,罗洪先在《广舆图序》中还提到:“凡沿革附丽,统驭更互难以旁缀者,各为副图六十八。山川城邑,名状交错,书不尽言,易以省文二十有四。”对于其中提到的“副图”,因不见于现存《广舆图》而引起学者的争议。不过现在一般认为所谓“副图六十八”应当就是图后所附的表格和说明文字,而且确实初刻本中现存的文字和表格加起来共有68页。“省文”,其实就是用符号代替文字,相当于今天地图上通常使用的图例,“省文二十有四”即是整部地图集统一使用的24种符号。

就上述内容来看,《广舆图》所关注的绝大部分都是当时与明王朝兴衰存亡密切相关的内容,这再次验证了罗洪先绘制地图的目的是希望将其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参考资料,由此也使得《广舆图》成为我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一部综合性地图集。

图｜《西南海夷总图》

《广舆图》绘制时参考的资料

那么,内容如此丰富的《广舆图》是否完全是罗洪先独立绘制的呢?也不尽然,罗洪先在绘制过程中摘录和参考了大量当时的文献和地图。不过,中国古代并不存在今天这样的版权意识,因此罗洪先对于引用的资料并未一一注明出处。经过学者们多年的研究、分析,现在基本上可以较为明确地指出其所参考和引用的资料。下面,我们按照地图集的顺序一一进行介绍：

政区图

如上文所介绍的,《广舆图》中的政区图很有可能参考了朱思本的《舆地图》,这点问题应当不大。不过作为一套明朝的地图集,《广舆图》应当还参考了当时绘制的一些地图,如前文介绍的《大明混一图》和《杨子器跋舆地图》。仅仅将《舆地总图》和分省图与这两幅地图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一些相似之处。

如《北直隶舆图》顺天府部分永清县和东安县的相对位置存在错误，两者的位置颠倒了,而这一错误居然也存在于《大明混一图》和《杨子器跋舆地图》中;此外《舆地总图》与《大明混一图》和《杨子器跋舆地图》山东半岛的形态也非常近似。因此,可以推测罗洪先绘制地图时应当参考过《大明混一图》和《杨子器跋舆地图》,或其他一些相似的地图,因为当时罗洪先能看到的地图应当不只这两幅。

图｜《大明混一图》

当然,三者之间在某些细节上也存在不少差异,如同样是《北直隶舆图》顺天府部分,固安、东安与霸州之间的相对位置;顺义与顺天府之间的相对位置,其与《杨子器跋舆地图》就不相同。因此,罗洪先在绘制《舆地总图》和分省图的时候,除参考了之前的某些地图之外,还应当有所创造,尤其是对政区、山脉、河流和海岸线的绘制方面。那么,他是如何绘制这些地理要素的呢?

政区图部分除了地图之外,还存在大量文字,就这些文字来看,涉及的都是统计数据、行政区划沿革等的很可能记载于政府档案之中的材料,而在明代的政府文献中并不缺乏这类数据的记载。这种体例也不是罗洪先首创,桂萼《皇明舆图》中就已经存在这样的记述方法。将《广舆图》这一部分的文字与桂萼《皇明舆图》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两者关于府、州、县数量、户口、税赋、盐引、卫所、军兵、马匹的记载较为近似;其所附的表格也很可能摘引自其他文献。

图｜《皇明舆图》

《九边图》

进行对照就会发现《九边图》中的所有11幅地图并没有以《广舆图》的政区图为底图。经过仔细分析,最终发现,《九边图》中除《九边总图》之外的10幅地图来源于许论《九边图论》所附各图,只是添加了方格网、运用了统一的符号而已。

此外《九边总图》实际上是一张全国总图,按情理应当以《舆地总图》为基础进行改绘,但实际上两者无论是长江、黄河的形状,还是山东半岛的轮廓都决然不同,因此可以推测《九边总图》也应当是从其他地图或者地图集中摹绘而来的。

图｜《广舆图》

《黄河图》

经过比较可以发现《广舆图》中的《黄河图》与《郑开阳杂著》中的《黄河图议》中的地图极为近似,不仅如此,此后的《海运图》《安南图》和《朝鲜图》也与《郑开阳杂著》中的地图极为近似。按照时间来看,郑若曾与罗洪先生活的时代近乎同时,《郑开阳杂著》虽然是清朝康熙年间由其后代编纂而成的,但按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说法,这部著作中的各卷实际上之前都是单独成书的,即《万里海防图论》二卷、《江防图考》一卷、《日本图纂》一卷、《朝鲜图说》一卷、《安南图说》一卷、《琉球图说》一卷、《海防一览图》一卷、《海运全图》一卷和《黄河图议》一卷,因此《郑开阳杂著》中收录的图文的成书时间应当与《广舆图》基本同时。更为有趣的是,罗洪先与郑若曾有着共同的密友——唐顺之,因此这两人很可能相互认识。由此一来,这里的问题就是:这些图,包括部分图说,是罗洪先抄自郑若曾,还是郑若曾抄自罗洪先?

就两人的经历和学识来看,罗洪先虽然学术和思想水平要高于郑若曾,但为官时间很短,且缺乏第一线的工作经历;而郑若曾一生关注明朝的边防问题,尤其曾经亲自参与过防御倭寇的实际工作,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并且更容易看到一些政府官方的档案和记录,因此比罗洪先更有条件编绘这些地图。

图｜郑若曾像

因此,罗洪先绘制《广舆图》时参考了郑若曾绘制的地图和撰写的文字材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一推测还有两个证据:

第一,嘉靖初刻本《广舆图》只收录了两幅关于周边具体国家的地图和图说,即《安南图》《朝鲜图》,到嘉靖四十年(1561)胡松刊刻《广舆图》时又增补了《日本图》和《琉球图》,而这两幅图又与郑若曾《郑开阳杂著》中的《日本图纂》和《琉球图说》极为近似,而且在《广舆图》的两图上分别有“昆山郑子若曾”和“昆山监生郑子若曾考著”(也就是郑若曾)的字样,由此可以推测这两幅图和图说应当是郑若曾后来绘制的,在罗洪先绘制《广舆图》时尚未完成,所以也就没有被罗洪先收入,直到嘉靖四十年才由胡松补入。

第二,当时倭乱已经非常严重,因此意图通过绘制地图来为国家出谋划策的罗洪先应当不会对此坐视不管,但《广舆图》中除了《海运图》之外,并没有专门的海防图,这点实际上有些让人感到意外。对后世海防图绘制影响极大的郑若曾的《筹海图编》成书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恰好是在《广舆图》初次刊刻的第二年,因此很可能是因为当时没有罗洪先感到满意的海防图可以使用(郑若曾之前编绘的《沿海图》应当还比较粗糙)，因此在《广舆图》中也就没有收录这方面的内容。

此外,《广舆图》中的《黄河图》之后附有《古今治河要略》,其文字与刘天和《黄河图说》上的《古今治河要略》基本相同。

图｜《筹海图编》

《海运图》

《海运图》图后所附文字中的大部分来自于《海道经》,其中“占验”部分与《海道经》中的“占天”等九门几乎完全一致;“海道”部分则比《海道经》中的“海道”简略,但所记载的路线和措辞几乎一致;“海运建置”则在《海道经》中相关内容的基础上有所增补。

《海道经》,撰者不详,具体成书时间也没有明确记载。书中还附有目前仅见的《广舆图》之前的海道图—《海道指南图》,不过这幅地图是针路图,并不是通常所见的地图。在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针路”,“针路”又称“针经”“针簿”,实际上就是航海的路线,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一种在海上航行时保持航向的方法。

具体而言,从甲地前往到乙地的航线需要在不同地点调整航向,也就是用罗盘测量方向,在地图上将这些航向连接成线,就是所谓的“针路”。从目前的研究来看,《海道经》记载的《海道指南图》、针路、歌诀是明代前期船民所作,明代中后期才经人补缀汇编成书,不过在嘉靖之前必然已经流行。

此外,《海运图》本身与郑若曾的《海运图说》的地图在某些局部存在一些相似之处。

图｜《海道指南图》

其中《安南图》《朝鲜图》无论是地图,还是图后的文字都与郑若曾《郑开阳杂著》中《朝鲜图说》《安南图说》的内容相同,而且《郑开阳杂著》中的内容多于《广舆图》这一部分所记,再结合之前的分析,可以认为《安南图》《朝鲜图》应当摹绘自郑若曾绘制的地图,而文字则有所节略。此外,根据研究,《广舆图》中的《西南海夷图》和《东南海夷图》应当参考了现在已经散佚的元代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