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文化，真的抽象吗？

抽象文化，真的抽象吗？

在查找“抽象文化”一词的准确定义时，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迄今为止，百度和维基的官方词条中，都不存在有关这一名词的专有页面。但与此同时，以知乎为代表的各大问答网站，却又有无数的人在提问：抽象文化到底是什么。

通过浏览这些问题下的回复，大量琐碎的信息片段最终指向了一个以直播行业为基础，无数人参与的庞杂叙事脉络。“6324”、“孙笑川”、“狗粉丝”、“阴阳怪气”等词汇，作为一种类似暗语的群体记忆，以旧时江湖帮派成员为了彼此辨认而互道“切口”的形式，发挥着寻找和强化身份认同的作用。

乍看之下，“抽象文化”不过是又一个凭借互联网广泛传播的网络词汇，如同“886”、“PLMM”、“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等词汇一样，转瞬即逝。但随着参与者越来越多，在传播过程中的不断变化，赋予了“抽象文化”自我迭代和繁殖的机能。

这种传播过程中的不断迭代和繁殖，或许正是任何人都无法给出明确定义的原因之一。

直播行业的迅速发展来自于通信技术的完善。网速越来越快的同时，费用越来越低廉，这两点造成的直接结果，便是一场规模惊人的赋权。信息不再以单向的方式自上而下传播，而是以个体为中心，从四面八方涌来。往日以电视电台和纸质媒体为代表的精英话语权由此被粉碎。大众凭借互联网获得话语权的瞬间，精英们也从曾经遥不可及的高空轰然坠地。正如福柯所说：话语即权力。

“抽象文化”在此背景下得以产生，但与“饭圈”相反，这一部分群体在获得权力后没有选择如后者那样另造“新神”，反而彻底颠覆了“偶像”与“崇拜者”之间的关系。于是“抽象文化”呈现出的另一个特点：解构（Deconstruction）。

“解构”最早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流派出现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通过对整体中细节的拆解来反抗主流观点。实际上，“解构”主义在国内的出现并不算晚，最典型的代表是作家王朔。《过把瘾就死》、《空中小姐》、《我是你爸爸》等小说里，王朔通过“痞子”、“流氓”、“混混”式的语调与视角，反转了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叙事长久以来对“崇高”人物的崇拜。

但是，无论王朔对自己的定位是精英还是大众，他解构的方向，是将叙事视角从“高”拉到了“低”。这之中，“低”的标准是他自己。与彼时无法掌握话语权的普通群众相比，王朔毫无疑问还是少数掌握话语权的精英，并且随着他的作品在文学领域内被主流认可，他的“精英”身份便也愈发稳固。从另一个角度讲，在图像传输尚不成熟的年代，写作能力是获得话语权的门槛。

4G的到来，直播行业的日渐成熟，在消解掉偶像们光环的同时，也消解了门槛。曾经需要上千字论证的观点，此时可以坐在镜头前用嘴说出。从书面语向口语的转化不要求逻辑，标准是能否引导大众的情绪。

这种以情绪为导向的话语权属性造成了“抽象文化”的偏激和暴戾，于是被称为“嘴臭”的脏话成了最易传播的口号。在消解了权威中的偶像之后，也消解着偶像身后所代表的道德标准——以辈分为表现的伦理体系。同时，“抽象文化”也通过戏谑和调侃来解构自己，达到了一种万事万物都可以解构的极致——我已经钻进了土里，地面上的人就不可能比我更低。

既然如此，那么随之出现了另一个问题：这种解构到底是前进还是后退。这个问题无法被回答。无法得到答案的原因，在于缺少判断前进还是后退的准绳。在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眼中，消解秩序造成混乱是倒退。在自由主义者眼中，个人被网络赋权，得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当然是进步。但无论是前近还是后退，“抽象文化”都不是一种虚无主义的妥协。在拆解崇高和意义的同时，它必然触动了某种暗藏在深处的群体情绪，愤怒也好，无力也罢，任何单薄的口号都不可能展现出这样强大的生命力。

“抽象文化”之所以能持续传播，关键在于强大的造“梗”（Memes）能力。与社会运动相同，通过简单的词语凝结最广泛的共识，对创造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从这一点出发，“抽象文化”通过不断繁殖“梗”，也在不断提炼大众情绪。对于四处复制粘贴这些“梗”的个人来说，寻求群体认同从而投入一场狂欢的目的，也许是对自身无力感的补偿。

相似的无力感出现在上世纪末。经济崩溃的日本，年轻人的选择是退出公共领域，回到私人生活，在漫画与动漫获得补偿。更早一点，还有美国战后一代年轻人的嬉皮士运动，在摇滚乐和公路旅行中获得存在体验。

反观国内，全球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下，严肃的人在知乎上讨论“内卷”，更多的人在视频网站通过观看少数“后浪”来完成“成活在别处”的想象。

热衷于“抽象文化”的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要把它带进生活。言下之意，网络和现实生活之间应该存在一条明显的界限。可一方面随着手机和生活的联系越发紧密，网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其实也早已模糊不清。另一方面，或许根本不存在把网络内容带入现实生活这一说法，因为构成网络内容的，正是现实生活中那些难以言表，却真实存在的潮湿与阴霾。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再问，“抽象文化”到底是进步还是后退，我只能说，它所背负的或许是这个时代里，千千万万年轻人心中，那份隐秘且沉重的孤独。